第44页(第1页)
这是星期日的下午,车子们没精打采地往山外开去,背朝败了色的山,沿着几乎干涸的河,似乎景色也能被消耗掉,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被一车车人消费得一片狼藉。
孩子们站在村口,凛冽的风把他们鼻子下面被鼻涕冲出的沟槽吹得鲜红。
他们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从消费了他们的山水树林美景的都市人手中挣最后一笔消费:手里举着土鸡蛋和土鸡、一袋袋榛子、栗子。
有的孩子学坏了,捧着叫卖的石头是用拙劣法子假造的:全用某种矿物质把石头染成“鸡血红”
。
头一次把他引进山的,就是石头。
婷婷是听他这么说的。
那还是很早以前,早在人们还没有对他警惕,从而堵上围墙上那个隐秘的洞。
早在婷婷还有个姓氏,人们常常是连名带姓叫她:“喂,舒婷婷,你们家人看你来啦!”
真的是很早了。
现在文婷一想到“早”
字,就像舌尖碰了一下糖似的。
人岁数一大,日子就爱往回过,往“早”
过。
“早”
是多甜的东西,小姑娘的东西。
她们可以对错过的恋爱擦擦泪说:还早呢,才多大呀?还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的!
她和他坐在车的后排,两个人占着一个人的位置。
粗鄙的人咋呼的人也是好心的人,主动提出让“老爷子、老太太”
搭车,只要他们挤着他的棒子和栗子。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一面嗑榛子一面听歌,一会儿开一下窗把榛子壳扔出去。
婷婷得用力按住他的手,不然他会用他纤巧白皙的手拍拍年轻姑娘的脑勺:喏,这儿有垃圾筒,同时递上自己的棒球帽。
最初,他分外的礼貌和分外的洁净让人注意到了他的病。
后来他和她认识了,她发现每次他从围墙上的洞钻出去,办完他要办的事,再钻回来,会有好一阵龇牙咧嘴,手掌微张,问他,他会说外边真脏啊,他才不会恢复健康出院到外边去呢!
据说婷婷是两人中病轻的那一个。
病轻的病人在院里高人一等,活动半径也大,尽管那样,她都没有条件在围墙上制造一个洞,可关可开。
后来婷婷发现他就是个制造家,把馒头制造成跳芭蕾舞的小人,把铁丝衣架制造成列宁侧影,把巧克力刻成图章。
在厨房工作的婷婷某次打扫饭厅,就看见一张餐桌上搁着一枚巧克力的图章。
她拿起图章正在打量,他静静地在她身后的门口显灵了,做了个手势:舔舔那图章,捺在手心上。
她照着做了,发现那是她的图章:舒文婷。
婷婷见识过好的篆刻,但这枚图章是最好的。
再过一阵,她又发现他开始向她卖弄了,刻了一个她的头像。
她的侧影自己从来没看到过,但只要看看女儿那隆起的额头,微翘的鼻子就知道这颗小小的巧克力头像的工艺有多难得。
婷婷把两枚巧克力篆刻好不容易保存了下来。
她把它们包在纸里,装在罐头盒里,又在罐头盒外面包了布,绑上橡皮筋,放进厨房的冰箱。
她在家人来探望时把它们拿出来,向他们卖弄。
女儿和儿子一看,马上对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们装作漫不经心地夸了夸巧克力上的雕工,同时问它是谁的。
她说是一个病友的。
男病友女病友?女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