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1页)
曼倩到了家,穿过小天井,走进兼作客室和饭室的中间屋子,折入铺砖的卧房。
老妈子回到灶下继续去煮晚饭;好象一切粗做的乡下人,她全不知道奶奶回来,该沏茶倒水去侍候。
曼倩此刻也懒跟任何人对答。
心上乱糟糟的,没有一个鲜明轮廓的思想。
只有皮肤上零碎的部分,象给天健吻过的面颊和嘴唇,还不肯褪尽印象,一处处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识,在周身困倦感觉之外独立活动。
旧式明角窗的屋子里,这时候早已昏黑。
曼倩倒愿意这种昏黑,似乎良心也被着夜的掩庇,不致赤裸裸地象脱壳的蜗牛,一无隐遁。
她也不开电灯,其实内地的电灯只把暗来换去黑,仿佛是夜色给水冲淡了。
曼倩在椅子上坐定,走路的热从身子里泛出来,觉得方才和天健的事简直不可相信,只好比梦面上的浮雕。
她想在床上和衣歇一会,定定神;然而她毕竟是女人,累到这样,还要换掉出门的衣服才肯躺下。
这皮大衣快褪毛了,这衬绒旗袍颜色也不新鲜了。
去年夏天以后,此地逐渐热闹。
附随着各处撤退的公共事业,来了不知多少的时髦太太和小姐,看花了本地人的眼睛。
曼倩身上从里到外穿的还是嫁时衣,未尝不想添些时装。
然而她赔嫁的一笔款子,早充逃难费用,才叔现在的月入只够开销,哪有钱称她心做衣服呢?她体谅她丈夫,不但不向他要求,并且不让他知道。
是的,结婚两年多了,她没有过着舒服日子。
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骄傲来维持爱情,始终没向人怨过。
这样的妻子,不能说她对不住丈夫。
应该说,丈夫对不住她。
在订婚以前,曼倩的母亲就说才叔骗了她的宝贝女儿,怪她自己的丈夫引狼入室。
曼倩的女伴们也说曼倩聪明一世,何以碰到终身大事,反而这样糊涂。
但是哪一个母亲不事先反对女儿自由拣中的男人呢?少年人进大学,准备领学位之外,同时还准备有情人。
在强迫寄宿的大学里,男女间的隔离减缩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衬托,交际时只认识本人。
在学校里,这种平等社交往往产生家庭里所谓错配。
何况爱情相传是盲目的,要到结婚后也许才会开眼。
不过爱情同时对于许多学生并不盲目;他们要人爱,寻人爱,把爱献给人,求人布施些残余的爱,而爱情似乎看破他们的一无可爱,不予理会--这也许反证爱情还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们也有可爱之处。
所以,男女同学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妇,并且添了无数被恋爱淘汰下来的过时独身者,尤其是女人。
至少她们没有象曼倩肯错配了谁!
曼倩是个不甚活泼的慢性格儿。
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个雍容文静的大家闺秀。
她的长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脸、白里不带红的面色、瘦长的身材,都宜于造成一种风韵淡远的印象。
她在同学里出了名的爱好艺术,更使喜欢她的男学生从她体态里看出不可名言的高雅。
有人也许嫌她美得太素净,不够荤;食肉者鄙,这些粗坯压根儿就不在曼倩带近视的弯眼睛里。
她利用天生羞缩的脾气,养成落落自赏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