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2页)
似乎台湾作家特别怀旧?
失去的,当然分外眷恋。
台湾的作家是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过去。
怀想大陆的,发现四十年睽隔的家乡面目全非,不如不见。
着眼台湾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还有一条童年的街让他回头?哪里是余光中的厦门街?哪里是白先勇和周梦蝶的明星咖啡?隐地的西门町变成了什么样子?袁琼琼的眷区还在吗?淡水最后的列车开到了哪里?
你若是个德国作家,那么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栋老房子还在,粗大的玫瑰依旧攀墙而上。
那条街还铺着石板,转角处的农舍老传出干糙和牛粪的气息,你每次兴起回老街,都会看见和你同上小学的大傻个儿正在院子里耙糙。
你曾经放纸船的水沟还在那里,两个穿短裤的小男孩,正勾着身玩纸船。
那条街,包括它的颜色和气味,一直在那里,所以你不必渴求。
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滚沉浮、疲倦彷徨的时候,有那么一条街让你回头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镜子照着你最原始的来处。
如果你来时颓丧堕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来时飞扬跋扈,它使你谦和沉潜。
是对这条街的了解,使你能把过去和此刻衔接起来。
因为有着对历史的记忆,所以你能诠释现在,面对未来。
知道从何处来,然后知道往何处去‐‐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所传承,就是生活的秩序。
体认了这个秩序,所以笃定,所以宁静。
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台湾孩子,蔑视法规、不讲原则、苟且短视的台湾孩子,在闯荡四百年之后,走到了一个最困难的关口:他想追求笃定和宁静,一个和他原始个性背道而驰的理想。
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难,因为这一切,他不能够绕着走。
12
保姆到书房来说,楼下的马桶护圈坏了,老掉下来。
让我想想,或许书桌上这半卷透明胶带可以把它给黏回去。
和芬芳吗?却又不是。
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种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
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我不会骂人。
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ldo;混蛋&rdo;。
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或街头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体器官到液体固体的各类排泄物。
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我的眼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
随兴走进乡下一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名字的大概不多。
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
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荡,抬舆人踩的什么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辞讲道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本,是一种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