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寅坐在殿里,大概已经想好颜辅仁会说什么话来求情。这些日子来求情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知道怎么应对,颜辅仁不会比其他人还难缠。想着,便见到颜辅仁。颜辅仁拜道:“臣颜辅仁,拜见陛下。”“相公请起。”李祐寅走过来扶住颜辅仁,“日子越来越冷了,相公何至于跑这么一趟,有什么事,写个札子不就好了。”“有些话,不便写在札子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将来外面人知道得也清楚,所以就不写了。”颜辅仁说。李祐寅笑笑:“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相公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太尉一事吗?如若是,我也没有什么话同相公说了。”“不,不是。”颜辅仁叉手,“臣今日是为京中一奇闻逸事来的,听闻此事,我心不解,故来问官家。”“奇闻逸事?什么样的奇闻逸事?”颜辅仁道:“京中有一张氏妇人,其夫刘氏早逝,只留有一子。张氏教子严厉,刘氏年少气盛,母子常争吵,多不合。一日,张氏教导刘氏,颇重语,刘氏一怒之下,在其母茶中下毒,致亡。请问官家,此案如何判?”李祐寅听完,望了一眼颜辅仁的眼睛,说:“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此为律法之严,无须多思。”“若,此刘氏承了父亲的财,成了地主,又该如何?”“杀人偿命,没得辩驳。”颜辅仁笑两声,又问:“若此刘氏,为朝中大官,又如何?”李祐寅道:“犯命案者,纵是重臣,不得饶。”“是天子,又如何?”“天子?”李祐寅顿住了,慢退一步,不解道,“相公这是何意?是指责我草菅人命?可太尉谋逆,凿凿有据,如何算得上是我草菅人命呢?”颜辅仁摇头:“我是问,杀母之罪,该当如何?”李祐寅蹙起一边眉,再后退两步,说:“我不懂相公的意思。”“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律法不容践踏,臣敢问官家,弑母之罪,该当如何?”李祐寅忽然慌了,他转过身去,讪笑说:“民间弑母,自当斩首。”“禁庭弑母,又该如何?”“颜相公!”李祐寅瞪着一双眼回头,“相公是在怀疑我弑母么?娘娘是因伤病故去,禁庭里都知道!”颜辅仁平静地仰视他,问:“娘娘为什么病了?”“当然是因为风寒。风一吹,她就病倒了。”“仅仅是如此么?”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仅仅是如此。”颜辅仁大失所望:“去年正月里,官家给太后送了什么药,一吃就让太后卧病在床?”“什么药?”“什么药,官家心里清楚。”李祐寅恼羞成怒地说:“无端之辞!我当然是送给她安神保养用的药!”“真的吗?什么药都是安神保养的药,什么药都是好药!”“混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面对着颜辅仁接二连三地逼问,李祐寅果然心虚了,“相公糊涂了,送相公出去。”“怕被人揭发,便用手捂住他的嘴!怕被人揭发,就拼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不准他发出任何辩驳的声音!不是说不能说、不能听,事情就没有发生了!陛下!”颜辅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要掌权,又顾念先帝遗旨,所以干脆杀了太后,杀了自己亲生的娘娘!民间弑母须斩首示众,皇帝弑母,又该如何!”“你胡说!”李祐寅拒不承认,“什么时候,我送给自己娘娘的药,也成了诬陷构害的刀子了?”“什么时候,先帝送给功臣的甲胄,也成了刀子了?难道在陛下心中,弑生母,杀功臣,就是明君该做的事?!”颜辅仁老泪纵横,“官家生弑母之心,现今又想杀功臣,倒也不惊讶了!”“你……”李祐寅大喘起来,“放肆!你诬陷我,我怎么会弑生母!我怎么会!是谁在宫中拨弄是非、造谣生事?!我要把他揪出来,处以极刑!”“杀了人,就痛快了,就高枕无忧了?可官家做的那些事还在,弑母,诛臣,还要杀谁?杀了臣吗?如果官家也要杀我,请今日就罚我也入御史台狱!”“我没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颜辅仁失望透顶地摇头:“官家以为什么是忠奸?说尽好听话的,那算是忠;逆着心意的,那就是奸。殊不知,忠言逆耳,奸语顺心!如若说不顺心话的都是奸臣,说顺心话的才是忠臣,那大周式微了!陛下耳中只能听见那些狂悖之言,便是祸国、殃民!御史台查不出罪证,就严刑拷打;百司造谣生事,官家竟无任何反应。臣敢问官家,大周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吗?还是说,最上面的那个人,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李祐寅有些发颤了,没有还嘴。颜辅仁哭泣说:“皇太后殿下无错!生养之恩,陛下都忘了吗?熙和八年,崇源元年!先帝龙驭宾天,陛下十岁未至登基称帝,彼时母寡子弱,朝纲不稳,边陲未定,西燕虎视眈眈!是谁为陛下保驾,是谁整肃纲纪!是太后,是太尉!古有名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1]今天下定,陛下当烹太尉乎?”李祐寅吞了一口涎水,说:“这天下,是我的天下。”“非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2]。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问陛下,难道太尉非陛下之民吗?妄以杀之,岂不负天下人?”“我何以有负天下人?”颜辅仁说:“陛下若杀太尉,便负天下人。”李祐寅站不稳,栽在台阶上。一旁韦霜华见状,欲要伸手去扶:“官家!”“别过来!”李祐寅捂住脸,“你走远点儿。”韦霜华乖乖退到后面,糟心看着这一幕。“相公从不教我治国安邦之法,我不会啊,我不会!”李祐寅也淌出眼泪,“身为君,不能掌国之军政,是为傀儡皇帝。我不要做傀儡皇帝!现在是建兴元年,不是熙和八年,也不是崇源多少年!太后贪恋权力,太尉手握重兵,相公要我怎么做?甘愿被他们操纵,甘愿被他们架空?我是君,不是臣,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颜辅仁高声道:“为君者,当怀赤忱心,倒不是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地算计,满心只有人君南面术!有此君者,国之如何?”“可是我学的就是算计,这是先帝让我学的所谓‘帝王权术’。”李祐寅哭着笑,笑着哭,“相公心怀大志,只想教出明君贤相。我大哥死了,相公半途而废,不愿意教我了,转眼却去教赵瞻悯。他赵瞻悯可以做贤相,我却做不了明君,是吗?相公一开始就极其不信我,还指望着我做个大善人!我做不到啊,我学不会啊,相公,你从来不肯施舍给我一点你的学问,从来都没有!你要求我怎么做,可我从来都么有要求过你,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颜辅仁热泪滚滚:“帝王权术,就是弑亲诛臣之术吗?那臣实在是想不通,原来大才子沈沛,也会把如此下三滥的帝王权术,教授于陛下。”“你不配说沈先生的不是,是他教授我诗书、道理,是他救了我!你们,不过是隔岸观火的一群庸臣。”李祐寅擦去泪眼,对着崇政殿的翠顶,“我无错!你们没有资格来教我怎么当皇帝,也没资格来教我该怎么处置赵仕谋!赵仕谋必死,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将来,他一定要死!一套甲胄定不了他的罪,我就赐死他,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他一定要死!”崇政殿寂静无声了。良久,颜辅仁也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既如此,臣知道了,臣知此路难通,却还盼着陛下回头,是臣之过也。”他向李祐寅叩首,“臣,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做千古明君。臣做不了帝师,先帝也以为臣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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