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页)
十年后,我回台湾写《野火集》。
人们问我的政治&ldo;觉醒&rdo;始于何时何地,我想想,说,&ldo;在美国,1975。
&rdo;但我真正想说的是,&ldo;在龙华,1931。
&rdo;
可是龙华在我脑中一直是一个历史事件的名字,从来不曾想过那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在中国地图上有一个角落。
直到1997年的秋天,午后阳光暂时停格在一方冷然无声的石壁上,漫步来看龙华古寺的我仿佛大梦初醒:啊,这个龙华,就是那个龙华。
原来我的政治启蒙,始自上海。
那个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墓园,那片夕阳斜照的石壁,其实一直在那儿,等着我逐渐走近,最后发现于一刹那。
生命里隐藏着脉络,脉络浮现了,你才知道,许多以为是偶然的东西,背后竟深埋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我不断撞见那深埋的因缘脉络,譬如认识了音乐学院的陈钢。
傍着一架钢琴,我问他是否知道30年代一首老歌叫《永远的微笑》:&ldo;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心中的太阳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微笑永远那样&rdo;那是我母亲爱唱的歌。
当我只有两个酱油瓶那么高,拉着她裙角跟她上菜场时,她唱这支歌;到现在她白发苍苍我得牵着她的手带她过马路了,她仍旧唱这支歌,唱的时候眼睛闪着我所熟悉的年轻的光芒。
这样的一支歌,随时随地可以勾出我的眼泪来,它使我想起母亲的垂垂老矣,更想起那留不住的栀子花香少年时。
陈钢两手搭上琴键,音乐像雨点打进池塘一样淌开。
他说:&ldo;当然知道,这是当年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曲子。
&rdo;他低着头弹琴。
我难以知道他心情的流动,但是钢琴声使我晕眩,如立深渊边缘:一支歌,像一条河,也有它的流域。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海峡,穿过半个世纪的冉冉光阴、穿过深不可
测的历史漩涡,我竟然来到这支歌涌动的源头,在上海一架钢琴边。
于是我知道,我会认识上海而走近上海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像我走向龙华的脚步,廿年前就已开始。
每个城市有它的履历。
这个城市,处在古老的泥土上却面对着大江大海,永远有豁出去的气魄;这个城市,挟着西洋的骨架却又紧紧系着中国的胸怀;这个城市,时时赶着现代的步伐但怎么迈出也总带着传统的负重。
我爱上这个城市,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履历如此相像?而上海会接纳我这域外游子,又何尝只是偶然?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中,这个城市一直是个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吸引了无数出类拔萃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无数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
哪一天我在西区哪个里弄里租下一个&ldo;亭子间&rdo;开始过起日子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上海的美好,就在它气度的开阔,开阔中蕴藏着无限的可能、疯狂的梦想的可能。
所以我对上海有着憧憬。
30年代末,在《上海的一日》大征文中,文化人曾经有过种种梦想,我憧憬中&ldo;上海的一日&rdo;大概是这个样子:就说是某一年的2月26日吧!这一天的上海晴间多云但无雨。
梧桐已纷纷抽出新叶,空气里有春天的气息。
人行道上卖花摊子不少,摊子边有卖乐的艺人,也许拉着二胡,也许是小提琴。
行人走过,听一阵,丢下几块钱。
这一天,有上千个外国学者在大学里讲课,有更多的外国研究生在这里求学。
外国作家在和上海作家交谈,外国画家在画廊里看画,外国音乐家在演奏厅里表演,也有外国人在这里开各种各样的餐馆小吃。
街上走着各色人种,黑人白人印第安人,而他们也自觉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