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想(第1页)
一
平常听到“做学问”
的说法,有点不以为然。
这个词有点像时下另一个很时髦的舶来词:“做爱”
或者“造爱”
——似乎爱是做(make)出来的,只是一种技术和手段,可以在实用手册中被设计被规定被训练指导。
只要操作得法,人们都可以做出仿纯真或仿潇洒的成色,做出仿嬉皮或仿雅皮的款式。
英语自有所长,但偏爱人为的造做之技,make用得太多太滥,“做友谊”
、“做快乐”
、“做钱”
等等,让人匪夷所思。
二
小学问可做,大学问不可做。
历史上那些文化巨人,不代表一般的学问和知识。
他们哪怕从事枯燥的思辨和考据,生动的原创力也来自生命的深处,透出人的血温、脉跳、价值观以及亲切的情感,成为一种人生的注解和表达,带着鲜明的个人烙印。
文与人一,文如其人,风格即人,文学就是人学……凡此等等的评鉴,曾经指示了典范的特征,测定出昨天的标高。
一个中国人想到孔子,脑海里肯定首先不是学问,而是一种东方式的导师风貌:清高而勤勉,坚强而严正,硬得像块石头,始终承担社会责任并热心教育,似乎总是穿着有点式样古怪的长衫,坐着牛车奔波列国不可而为地宣传理想,拘泥小节有时却到了可笑的程度,比如远离厨房远离女人远离靡靡之音而且肉片一定要切得方正……人们对孔子的这些印象,不一定与野史或正史有关,而是来自《论语》本身的人格内蕴。
还有尼采。
尼采与其说是一种哲学,毋宁说更是一种精神爆破式的生存方式。
他晦暗而尖利的语句,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被后人逐一透析,字字确解。
但他字里行间迸发出来的孤独、绝望、极度敏感以及无处倾泻的激烈,是任何一个读者不难感受到的。
“上帝死了”
,不是他在书斋里的推究,不过是他心灵的一道伤口,是他的长期的脑痛和半失明的双眼,是他对社会普遍性伪善浑身发抖的愤怒,是他突然在大街上抱住鞭下瘦马时迸涌的热泪。
尼采的脑子坏了。
大学问家在一般人眼里,总是有脑子坏了、不够圆通、不够机灵的感觉。
三
人与文不可分离,故有汉语词“人文”
。
古往今来的人文济济百家,但如果稍加辨认,那些有分量的作品,保持着恒久影响力的作品,决非小聪明和技巧所能支撑。
学问越研究到后来,越接近未知和创造的高寒区,就越需要生命力的燃烧,智慧和情怀融为一体。
对于那些人文前驱来说,他们在孤灯长夜里面临的重大选择,不是想什么的问题,而是愿意想什么的问题——情感和人格总是成为思维的路标;不仅是怎么想的问题,更是怎么活的问题——“想法”
是“活法”
的同义语。
他们中间的有些人常常为此把自己逼入险恶,逼入一辈子的困顿,甚至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
他们的作品无论被后人如何评价和取舍,都适宜用人来命名:柏拉图主义,康德主义,托尔斯泰主义,伏尔泰主义,卢梭主义,雨果主义,甘地主义,列宁主义,罗素主义……而在更早以前,曾经主导人类精神的各大宗教,其《圣经》差不多就是史传,成了先知和教祖的生平事迹记录,更是人文初期的寓言化人生读本。
直到最近的几十年,以人来命名主义才渐渐显得有些罕见了,渐渐为人们不大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