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第2页)
那时他二十一岁,和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后沟的山崖窑躲避战乱。
爷爷和奶奶死活不走,他们非要留下看家不行。
记得老奶奶还用灶里的炉灰把脸抹得看了叫人恶心——她怕白军欺负。
听爷爷说,那些军队就在这碾盘下烧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面饼子,还给爷爷吃过几块,当这些士兵用他们家的尿盆盛菜时,爷爷对他们说,这是尿盆。
结果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扇了他一记耳光,吼叫道:“老子还没吃饭,你就要盆……”
十几年前,这块碾盘终于在他手里用坏了。
碾盘的一边掉了一大块——也许这碾盘的毁坏应该由胡宗南将军负责。
碾盘坏了后,福堂只好把它搬弃到现在这地方,另外又请米家镇的石匠打了块新的——原来的滚石仍然可以用,他现在用的碾子是新旧配套而成。
自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以后,这块当年丢弃在这里的破碾盘,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他本人的境况似乎和这破碾盘差不多,也是被丢弃在这里的。
在白天悠长的日子里,只要有太阳,他就一直躺在这碾盘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气稍微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块狗皮褥子垫到上面,长久地仰卧在这里……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在了碾盘上。
他半闭着眼睛,在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其实,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
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此。
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
现有,反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运动”
。
而是自己儿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
当润生突然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
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
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
女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
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日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
他知道,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
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
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
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
更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命运啊,如此残酷无情!
这叫他老两口怎样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象死人一般。
他活过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孙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常昨天,孙玉亭还拖拉着当年送给他的那双破鞋,来到这碾盘前,请他今天去“出席”
哩。
去你的蛋!
老子现在这摊场,有什么心思去赶你们的红火热闹?
但玉亭溅着唾沫星子,不屈不挠地要他代表双水村党支部为他侄儿致”
祝词”
。
他连眼皮也没往起抬,说:“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