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第1页)
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
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半个世纪以来,对文化、艺术、科学、知识的蔑视、冷漠乃至敌视的态度,成为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
在&ot;文化大革命&ot;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学里发明了剃阴阳头、挂黑牌子、以皮带抽打,而那些施虐者仅仅是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中学生。
过去,有人用单纯和无知来开脱他们的罪行。
事实上,单纯、无知往往与谦卑、温和联系着,单纯与无知并非打人的&ot;依据&ot;。
那些迫害者们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来从肉体上、精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们并不单纯,也并不无知。
问题的实质在于,在整个社会的精神结构中,恨取代了爱、斗争取代了和平。
那些现代人类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在我们这里却极端匮乏。
在我看来,爷爷的自杀,与王国维的自杀有着相似的意义--尽管王国维是一代文化宗师,而爷爷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物教授。
他们都是为尊严和信念而死的。
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改善我们的&ot;空气质量&ot;做一些努力呢?
宁萱,我愿意听你接着讲你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讲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的爷爷刚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比你的爷爷还要不幸。
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
他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不认识一个字,他像千百万农民一样,生老病死,都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土地上。
他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省城,据奶奶说,就是县城他也仅仅去过有限的几次。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贫如洗的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
他像一滴太阳下的水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是遗腹子,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的长相。
而大伯和姑姑年纪都还小,他们也逐渐记不清爷爷的长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个世纪的奶奶呢?半个世纪的时光逝去之后,她对丈夫、对那个三十岁的年轻的丈夫,还能有怎样的记忆?清晰还是模糊?温热还是淡漠?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写在书本上的&ot;历史&ot;跟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