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第1页)
我开始想自己的流亡。
追根究底,什么叫流亡呢?不过是迫不得已地离乡背井,身不由己地进入一个语言文化都属陌生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个人的生存意义成为一个孤岛。
如果我不曾流亡,为什么又四十年来一直此身若寄?对身边的玩伴们,我有着深深的嫉妒。
一班六十个学童,大约只有一个&ldo;外省人&rdo;,五十九个本省人。
什么叫&ldo;本省人&rdo;呢?就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
不管是市镇里头大街上的香铺、杂货店,或者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农舍,那些房子都属于他们,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
你瞧,他们的房子里面,墙上总有一帧又一帧瘪着嘴的老人的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姨婆叔公太公的。
院子里头不是有栋玉兰,就是有株含笑,反正都开着奶油色的花,发着包不住的浓香。
尤其是含笑,那香好像甜得可以化在嘴里。
然后小伙伴
不经意地告诉你:&ldo;那含笑啊?三叔公种的,他小时候种的。
&rdo;檐下墙角,总坐着一个黑衫黑裤的老阿婆或老阿公,搂着花猫打着盹或呼噜呼噜抽着旱烟。
屋子里通常是幽暗的,神秘的藏着因年代久远而乌黑发亮的橱柜;那是祖母带过来的嫁妆。
没有谁和我一样,住在&ldo;公家宿舍&rdo;里。
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
前任搬走了,你们搬进去。
前任可能是夫妻俩,你们却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个。
卧房反正只有一间,于是那作母亲的,将厨房后墙打通,搭出一个克难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
女儿若大了一点,就在某个角落里牵上一根麻绳、披上一块布帘,作为闺房。
公家房子,所以墙上都是钉子,有的生了锈,有的还新亮,这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年代打的洞。
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框痕,曾经挂过什么人的什么照片或奖状。
现在又拆走了。
而你们能挂上去的,顶多不过一张全家福,或许竟有父母在逃难前有预感似的补拍的一张结婚照。
其他就没有了;总不能把奶奶临走裁的一只布鞋底挂在墙上吧?墙,国家说是穷,长年不修,残破不堪。
墙里头破棉絮似的干裂土块不时纷纷落下,睡觉时,落得你一头一脸。
公家房子,所以院落里‐‐如果竟然有院落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长得大、会开花的树;屋子里的人两三年一换,种子尚未抽苗,人已远离;谁去种树?为谁种树?本省人,就是那在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
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我们念。
水光潋滟的稻田边,就是坟场。
孩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狭窄的田埂上。
整个田野都是晃动的忙碌的人影,拔草、扫墓、焚香、祈祷、跪拜、烧纸一霎时,千百道青烟如丝如缕卷上天幕;在漠漠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青烟像一只只渴求到达、渴求触摸的柔弱无骨的手臂。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
一个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雾缭绕里的人们。
本省人,也是那时不时会请丧假的人。
请了丧假的孩子好几天不出现。
出现时,着卡其制服的臂上别着一枚素色的小绒花。
老师蹬过去摸摸他头,告诉他不必当值日生,早早回家去吧!
一有假期,本省人就是那大包小包要去看亲戚的人。